李忠效
望 乡
在鸽子海十五号海区的西北角有一个橄榄形的岛子,叫绿琴岛。从海图上看,它的形状更像一粒老鼠屎。
绿琴岛并不绿,远远看去,满眼褐色的山石。走近了,才可以看见石崖下面,山坳里,可怜巴巴地长着几棵瘦瘦的绿树。历史上想必也不曾绿过的。所以称绿,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愿望而已。至于说琴,那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们对绿琴岛不屑一顾。但是我们艇上有个叫王天道的水兵例外。我发现他望岛成瘾。
王天道是信号兵。潜艇水上航行或锚泊时,他的战位在舰桥上,武器是一架望远镜,职责是对空对海瞭望。
绿琴岛北面是大陆。大陆的山挡着北来的风,绿琴岛挡着南来的涌,于是,绿琴岛与大陆之间便出现了一条带状的平静的海域,是舰艇锚泊的好地方。每当白天训练完毕,我们的潜艇就开到这块锚地上抛锚。
从抛下锚到睡觉之前,有很长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闷了一天的水兵们,都纷纷爬到舰桥上去,吹吹海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有时候锚位离岛子较近,太阳落山之前,肉眼就可以看见岛上的人或者狗来回走动。有一次王天道说他看见了一只猫在撵耗子,我们都不信。几千公尺之外。望远镜也不会看见耗子的。
夕阳西下时分,在岛上歪七趔八的巨大怪石的阴影里,那几户渔家房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梦幻一般在紫红色的霞光中弥散,倒也别有一番情致。偶尔,我们也能闻到从岛上晒鱼场飘来的既沁人心脾又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儿。我倒是挺爱闻那味儿的。记得我小时候我们丹东蛤蟆塘那地方常常有挑担卖虾酱的,姥姥隔几天就买一碗回来给我蒸鸡蛋羹,挺好吃的。那岛上飘来的鱼腥常使我想起小时候吃的虾酱,闻着那味儿就可以下饭。
海上锚泊的生活十分单调,为了打发那枯燥的时光,水兵们也时常借用王天道的望远镜,东望望,西瞧瞧。少不了要往岛上望几眼,少不了再发几句有甜有酸有荤有素不负责的议论。
“真不明白,大陆上有的是地方好住,这些人于吗要住到这么个穷兮兮的岛子上来?”
“这里倒是流放犯人的好地方。”
“嘿,我发现渔家姑娘的屁股格外大……”
我从没听过王天道对绿琴岛发过任何议论。别人议论时,他的表情总是木讷讷的。他自己用望远镜看岛子时表情却格外丰富。不知是因为他看得多了,还是记性好,我发现他对岛上的景物十分熟悉,他居然能说出哪一条狗是哪一家的。
“你能说出哪个姑娘是哪一家的么?”有一次我和他开玩笑。
他的脸腾地红了。其实我并无别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作为瞭望兵,他是绝对称职的。他的眼“尖”。
岛子上面有一块空地,空地那边有一道白墙。我们都猜不出那白墙作什么用,他说是放电影的。有一天晚上,岛上果然放起了电影,大家都抢着用望远镜看,可是只影影绰绰看见人影晃动,看不出所以然。他不慌不忙把望远镜要过去,看了一刻,说:“是《青松岭》。”
别人再一看,果然觉得像。
隔着一两千米的距离用望远镜看电影,倒是挺浪漫挺有趣儿的。别人有心浪漫一下,却眼力不足,于是只有让他独享了。好在不是什么新片子,别人也不怎么妒忌。他却看得津津有味儿,说《青松岭》比《红灯记》好看多了。
我和王天道同期入伍,我听说他的家离部队驻地不远。每逢过年过节,谁都盼着争取个假期回家看看,可是王天道一次也没要求回去过。这使我们很受感动。他也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
艇长说:“作为革命战士,就应该像王天道这样严格要求自己。”
政委说:“具有自我约束力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在他服役第三年的冬天,有一次我们艇又在绿琴岛锚地抛锚。原计划第二天训练三号科目――鱼雷攻击,忽然夜里天气骤变,刮大风下大雪。指挥部来电:因风浪太大目标舰不便出海潜艇原地待命。
上午九点多钟,我提着赃物桶上舰桥倒垃圾,因为风大天冷,舰桥上的人很少,而且都挤在驾驶台前的围井里。露天处,只有王天道一个人举着望远镜向绿琴岛瞭望。
我顺着风倒了垃圾,凑到他身边说:“这么冷的天,渔家姑娘是不会在外面织网的。”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话,毫无反应。我朝他脸上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神情肃穆,满脸泪痕。我疑惑不解地朝岛子方向望去,满眼都是雪花飞舞,什么也看不清。
我把他正用着的望远镜要过来,凝神一看,发现岛上的那条大路上走着一行人,似乎是一行送殡的人。那几个人抬着的长盒子,我想大约是棺材。
“送殡?”我转向王天道用探询的口气问。他点点头。“什么人?”
“我爷爷。”他的声音很小,同时还用眼睛乜了一下围井里的那几个人,像是怕人听见。
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也没明白。“白墙左面第三栋房,是我家。”
我再次举起望远镜,透过雪幕,我看定了那栋房子。“你不准备回去看看?”他摇摇头。
我把望远镜交给他,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感慨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回拍了我一下。我下舱去了。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几年以后,我离开了潜艇。他还在潜艇上干。
两年前当我以副政委的身份重新回到潜艇上的时候他已经当上实习艇长了。十几年前在一条艇上工作过的老战友留在部队的已经不多,我们常谈起一些过去的人和事,但是我们却很少提及绿琴岛。他现在已经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妻子是个部队医院的医生。我见过,人很俊俏苗条,比起我们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大屁股的渔家女可俏多了,绿琴岛对他来说已经是历史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这么想。
忽然有一天,他又对我提起了绿琴岛。
那天,我们潜艇在水下航行,是潜望镜深度。王天道抱着潜望镜了望海面,我站在一旁和副长聊天儿。
“老李,你想不想从这里看看绿琴岛?”
我看看他,说不上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潜艇里的灯光常常把人的表情映得失真。但从他的语气里我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踌躇满志。
我接过了潜望镜,于是看见了被他称作绿琴岛的那个从这个角度这一距离看显得非常陌生的岛子。我只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既看不清那褐色的山石,也看不见那瘦瘦的树和山那面的稀疏的人家。我不知他让我看什么。或许他就是为了让我“从这里”看――从只有艇首长才有权使用的潜望镜里看?
从望远镜到潜望镜,从瞭望兵到潜艇艇长,这可不是一般的变化呀!我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涌动,像是钻进去了一只土拨鼠。
1987年12月18日于北京
(原载《解放军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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